十二月二十五日,子颜一行终于到了平州城。平州牧言明硻和留守的西威军副统帅温雷一早就等在平州东门外,昨日他们已接到御林军快马来报,说神守将于午间到达平州府。
子颜见言明硻此人长相儒雅,虽年龄已过四十五,为官多年,可那深邃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难得的清澈,与泾阳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世故圆滑的官员截然不同。子颜伸手将行礼的言明硻扶起,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对自己隐隐有着防范之心。他暗自提醒自己,费连廷托付的那封信,得寻个合适时机尽快交给言明硻。
言明硻打量着眼前的子颜,果如传言所说,如今的玄武神守竟如此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想到不久之后便要与对面的戍擎开战,他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忧虑这如何是好?
言明硻把子颜让到平州府衙,也叫了当地神庙的总管过来。子颜见此关照这牛总管一番,说将来派到此处神庙之人将随大军三日后到平州。这几日子颜要歇在府衙中,让牛总管先回去准备。
温雷报,几日前便接到线报,腾文礼已率大军到了平州城外驻扎。子颜一听颇为着急:“那这几日开战怎么办?” 可子颜留意到他眼神闪烁不定,心里顿时明白,此人除了执行锦煦帝安排的调派去戍擎的细作任务外,必定还有其他事情瞒着众人。
“禀神守,我麾下的府兵早已在平州和起州的交接处部署妥当。秋将军不在,这边的役兵由西威军副统帅荀涛负责调度,他也已按照秋将军的要求,将所属兵力全部集结安置完毕。” 子颜暗自思忖,这荀涛今日未曾露面,也不知他是否与当地的虔教有所关联。
温雷又说:“这几日不会开战,我得了消息,腾文礼本人还没有到起州。”
子颜追问道:“这是为何?难道统帅不在,这边还有人能做主?”
“启禀神守,据说腾文礼目前在象城,正与范启国国君商议要事。”
子颜叫温雷将御林军的兵士带至城外西威军营地,自己有事情和言明硻说。 温雷得令离去。子颜见屋中只有他和言明硻,就拿了费连廷的信给他。
言明硻读了费连廷之信,又从座位站起,此时给子颜跪下时,再无防范子颜之意:“夫子所托,下官必定遵守,从今日起,神守之言,莫当不从。”子颜笑笑,就将闻一教之事全盘托出。言明硻听到这闻一教胆子大到敢在朴州伏击神守,不禁难以置信 。
子颜说,午后要去这边神庙,恐怕这边神庙也有了问题,他会在神庙行“言真录”。“言大人,我离京前,也前思后想,这腾文礼这战打得奇怪。明明是要帮秋壑皇室端了这边范启国,何以拖上我们来开战。仅仅是担心炙天神宫难以对抗元尊,那只需请玄武神宫出手相助便足矣。陛下忧虑的是,腾文礼恐怕心怀叵测,他怕戍擎和范启国的局势失控,让我们从中渔利,因而先拖了我们下水。既然我把所有告知,请言大人也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我晚间从神庙回来我们再议。”
“是,我在这边也些许知道腾文礼此人之事,到时会禀告神守这些。”
平州神庙是子颜见过的几间神庙中最大的,靠近边境,局势复杂,民心一直不太稳定。多年来,平州与范启国之间的战事从未停歇,其中有几场战役,范启国还向国都秋壑请示,而后戍擎国君也派人前来协同作战。在这些年断断续续的交锋中,双方互有胜负。直至戍擎国君魏灵帝厌倦了战争,派人前来求和,局面才稍有缓和。因而来神庙祈求平安的百姓很多,对百姓而言能保佑他们的不管是炙天神君还是玄武神君,也没有什么大不同。
这里神庙中新建的殿宇也是颇多。牛总管介绍说,近年来信徒数量增长显着,尤其是言明硻担任州牧后,平州府百姓生活日益富足,前来朝拜玄武神君的人更是与日俱增。
子颜见神庙中神官数量也是众多,他知这边礼部下属神官有五十多名,多在州府,下面县里也有少数。子颜当即吩咐众人做好准备,他要举行 “言真录” 仪式。
仪式摆在神庙大殿玄武大神神像下面,子颜叫牛总管着人在大殿门口候着,从总管、副总管到最下面的仆役都要过一遍。
等神庙中人出去候着那会儿,子颜细细打量这神殿之中。虽说中间摆着的是玄武大神,然而四周矗立的一些神官像,从年份和衣着风格判断,显然并非祗项人。再看大殿四壁,彩绘与浮雕的样式也与祗项传统风格迥异,子颜推测,这些恐怕是当年遗留下来的炙天神庙中的物件。
子颜和牛总管这些人说起要行此仪式,看神庙中人也是没什么反应。子颜便想这边的人大约是不知道这仪式是用来做甚。于是就直接在殿中起了神力来,凡进来神官问了几句,也就放他们出去。
查来查去,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说谎的,无非在神庙中有些贪赃枉法之事。子颜叫弟子记下名字事情,等下交给牛总管即是。
如此也做了有两个多时辰法术,子颜出殿时早已过了晚膳那会,他匆忙赶回府衙,还要和言明硻议事。
回到府衙,言明硻早已摆了晚膳,和子颜边吃边议。子颜今日才知这腾文礼虽是诸侯国王,但其人经历尤为特殊。
腾文礼已过半百,娶魏灵帝胞姐时也快三十了。如今这戍擎太子腾全是他长子,刚过二十。腾文礼出生时便是这北方腾翼国的嗣子,可此人却是崇武,也不像其他戍擎贵族入了炙天神宫。这人自小就爱习武带兵,为求武学,年轻时四处游历,据说四国之中,他竟是没有地方没有去过的。到了继承王位后,才娶了秋壑的魏国长公主。
听到此处,子颜不禁好奇,问言明硻,岂是这腾文礼自己有一统天下之心。言明硻言道:“我看不像,这戍擎贵族不像我朝中皇族那般重视权势。戍擎一国只为分封之事,国民分为贵族和平民两种。秋壑朝中和各诸侯国中朝堂只用贵族,平民无上升机会,即使是秋壑城中通知戍擎的王朝改姓几次,可都是原先几个王室后代。”
“我是听冯大人说过此事,贵族世袭因而百姓中有才能之人无法上升,所以国力日衰。”
“神守大人,如果冯大人这么讲有些片面。如今这几代统治戍擎的贵族之家,虽没有极具能力之人出现,但秋壑城中也开了不少学堂,接纳平民之子。朝中有些官员也是平民出身。想是魏国国君还是开明,然而这北方腾翼国却不是。他们是靠那地水草,游牧为生,故而尤其团结。据说腾翼国军队里人人皆称兄弟,与那腾家也是如此。”
“那言大人为何说不是腾文礼野心要一统神土?”
“那腾翼国习俗一夫一妻,因而腾文礼只有一弟,当年他四处游历时,曾有几次写信回去要父母改立其弟为嗣子,由此事众人都知他对皇权是没有这个野心。后来要不是他弟弟早逝,他无奈才回去继承了王位。次年去秋壑加封时,终于遇上心上之人,便是临猗长公主。长公主要小他十岁,自小体弱多病,因而据说这腾全也是如此。魏灵帝在腾全十几岁时就要封他太子,腾文礼夫妇一直说长子久病不宜去秋壑。”
言明硻继续说:“您想腾文礼这个岁数说要统一四国,哪里还来得及。这次魏灵帝加封腾全,也是要他早日娶了林国公主诞下子嗣来。”
“如此说来,陛下的猜测不错了。”
“陛下之宏愿天下都知,加上玄武神宫回归,戍擎国当然害怕。本来腾文礼只要相助魏灵帝和腾全除了范启国这一隐患,可打起来当然怕我们在平州这边集结军队,趁机进攻范启国。范启国西境和秋壑离着可是不远,不拿攻打我们做借口,腾翼国军队何以开到范启国西境?”
“午间温将军说腾文礼大军已至起州,这不是要打我们么?”子颜问道。
“温将军不是没说腾文礼带了多少人出秋壑,也没说多少人到了起州?神守曾说我们西威军中也恐有闻一教内应。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在腾文礼看来,我们的西威军犹如是闻一教之人一样,因而过来要一并消除此患?”
子颜听他言之有理,就把秋清河未跪拜玄武神君之事说了,言明硻道:“我不认为秋将军有问题,神守不知,平州此地信武神之人远远多于我们神君啊。您今日看了玄武神庙,可这平州神庙有几十处,信奉玄武神君的只有在玄武神庙。”
子颜奇之,也无责备之言,只问言明硻如今腾文礼要是过了为了消除西威军有闻一教叛徒之患的,如何和腾文礼能联系上。言明硻看着子颜满眼赞赏,说是我们神守真是与众不同,大局当前,毫不计较自己神宫的利益。
他提醒子颜:“您不是说这事起因是炙天神君么,腾家和炙天神宫关系密切,您自然能找到他。”
子颜给他说的不好意思,只能说:“言大人见笑,我毕竟经验太浅,在泾阳时有陛下和宰相在,我不用拿任何主意,就是如今我每日还是写信问陛下该怎么去做呢。好在夫子给我写了一信,叫我放心,万事问你即可。”说罢把费连廷前几日那信拿出来给言明硻看。
言明硻看到费连廷叫子颜让自己拿主意,这如何使的,于是马上跪在子颜面前,说诚惶诚恐之极,哪知子颜道:“夫子不是让言大人听我的话么?难道言大人现今也不敢有此担当了,那也好,这不是就如了陛下的意了么?”
言明硻何其聪明,如此也说道:“神守既然这样说,想是已经得了夫子真传了,那我还能不听夫子的话。只是我一人见识恐是不足,还需神守用神法和泾阳联系,告知陛下让他帮忙。神守不知,我们这位陛下才是国中第一人啊!”说完叩在地上。
子颜扶起他点点头,亦想陛下不出泾阳,即可知晓天下之事,我确实只配做他手中之剑。
过了一会,耀锐进来禀报,说有好消息,这几日庭州那边天晴,大军行进顺利,会比昨日预计早几日到达。子颜想到西威军几个将领中,温雷如是陛下安排,秋清河或是没有问题,这不就剩了荀涛了,此人今日未来迎接他。
言明硻告知他,西威军主营在平州边上一处叫渠境的地方,那边原是最边界处一县,那处有一险谷,正好可以阻挡敌人入侵。过了山谷到平州境内就是一马平川,正好用来驻扎。荀涛长年便是在那边,反而温雷带领的府兵多是驻扎在平州其它营地。
子颜问言明硻,荀涛此人是怎样。言明硻摇头,说自己也没见过几面,和他话也没有详细说过,光凭印象也知不了所以。子颜想要不次日自己找个借口去营地一看。于是和言明硻聊起了前几日所见这边百姓之事。
言谈间,子颜才知言明硻是尤善治理之道,在来平州前也曾在淳州做过府尹,升到了州牧,锦煦帝给了他更大权力,六部在此处的司署都有州牧领驭,一并汇报给中书省。子颜想到此处偏远也未有什么好处,东熙湖应该也不在乎。
细听言明硻所叙这边治理之事,子颜过去未曾闻之,朝堂里人所教终是限于书籍,哪有如今自己亲眼所见后活灵活现。两人这一谈忘了时间,竟然到了深夜耀锐进来催才知已至深夜。
言明硻送子颜到就寝所在,约好天亮后再商议。入了寝室,耀锐气鼓鼓地说:“陛下那边等着师叔亲自报平安呢。”
“我入平州陛下不知吗?怎么还要我自己写信?”子颜说完一脸不高兴,可写信时又想到锦煦帝让言明硻出京到地方上来历练,总强过那些人只在京城朝廷上夸夸其谈。想着信纸上随手写道:“入平州府后见此处百姓安居乐业,才知陛下让言大人在此之由。今日得见言大人果真名不虚传,子颜当好生请教,不觉已谈至深夜,陛下见谅。”
子颜上床时才又看了一遍陛下的信,上面说着这户部要管着诺大国家不易,田地、经济才是国之根本,无奈懂的人少之又少。子颜想陛下这不选择着无奈变成无视就是了,还要用着东熙湖这样擅权之人。陛下突然变得有些“讨厌”。
端木暇悟知道子颜今日入平州,到了晚间打开宝匣还是不见来信,叫耀生兄弟催了几次,这入了深夜好不容易才得了子颜来信。信上写的都是公事,他见子颜写着是和言明硻谈话才耽误了通信,见子颜今日信上只称他为“陛下”,心下黯然一片!
次日一早子颜起身时,弟子来报说温将军求见。子颜换好衣装出去见了温雷,就如陛下所言,温雷确实得了陛下关照,今日前来就是来向神守自报家门,承认是陛下派在此处之人。
子颜问他对面起州军情。温雷答:“属下在起州的探子回报说腾文礼这次从腾翼国带过来的有只有十万人,如今在那边的还有原先戍擎国在边境的七、八万人,这些是原来魏国的军队。可这腾翼国来的都是骑兵,据说战力极强。”
“那范启国这边没有军队派过来么?”
“听说雷象王也借了数万人给腾文礼,如今和腾文礼的亲属部队还在象城。昨晚得到象城的消息,说是腾文礼大概会在雷象王那边过好新年再过来。”
子颜笑了:“这开战还讲究日子不是?”
温雷告诉子颜,腾文礼和胡定音都是王子时候就认识,因而雷象王请腾文礼住在了象城的王宫,子颜奇道:“胡定音当初只是不起眼的庶子,若在象城应该是没机会和腾文礼相识,两人莫不是在其他地方认识?”
“神守想是已经了解过对面范启国了,他们二人何时认识,我们这边确实不知。还有就是这边境上的起州虽是属于范启国领地,但因常年和我们这边打仗,早就是魏灵帝派了军队驻扎在这边。起州府的官员也是魏国直属,非范启国管理。因而这雷象王从未到过起州这边。”
子颜说自己这两日也没什么事情,想去边境那边西威军大营一看。温雷听了也是高兴,道大战前如果营中军士见过神守,想必也会士气大振。子颜问他,如果今日去了渠境那边大营,没通知荀涛,可是要紧。温雷摇头,说骑马过去也要半日,现在说也来不及了,但最好现在就启程,否则晚间赶不回来。
子颜只身跟着温雷去渠境大营,这边留下耀锐,让他看着平州府衙,保护好言明硻。耀锐有些疑惑,子颜跟他说,如今形势不同,闻一教的事情还未暴露,府尹也不便去查抄这里信奉虔教之人,可言明硻或许是能帮子颜走出困境之人,如此重要必当要守护好。说完便自己和温雷骑马离开。
一路之上,温雷和子颜说了自己当年跟着锦煦帝在戍南军中之事。温雷原来是李家下属,换防的时候给李斐然派到了端木暇悟这边。当初端木暇悟和墨麒守在戍南军进攻的后面,没直接让他们两个上前线。谁知鼎辰国的大将应雄奇突袭后方,这才让端木暇悟有了机会直接和对方交手。
这仗后面是祗项这边赢了,温雷才得到提拔正式留在皇子这边。子颜就问温雷,可是墨麒特别会打仗。温雷回答:“神守不知,先延东君倒不是很擅长作战一事,会打仗的是陛下啊!”
子颜此时才恍然大悟,想到先前墨宪多次暗示,自己可从没往这里想过:“不是说墨麒才是我们祗项军事天才,怎么原来是陛下的功劳?”
“神守您想啊,陛下要回去继承皇位,要是说自己作战有如此天赋,先帝还不知道怎么想呢,于是只能对外说是先延东君的功劳。”
子颜看似点了点头,暗中却想,陛下这个算计可是从他十来岁就如此了。想必后来回了泾阳,他和墨麒二人还是这般一吹一唱。想到此处,也没避讳,就问温雷,墨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温雷竟说:“我这边也未直接听命于先延东君,是什么样的我也不好说啊。不过当年在军中时,拿主意的还是陛下多啊,我见先延东君也是事事听陛下的。”温雷说了几件往事,子颜行着马跟在他身后,听温雷这样讲,心里也就盘算着。
如此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渠境山下。子颜远处就见到一座大山,看上去雄伟险要,温雷道,这边渠境县城却早已过了,如今县里面的百姓已被撤空到他处,西威军的大营扎在这大山里面。
他带着子颜绕过山口,子颜才知后面是一巨大山谷,两边山崖都是几十丈的绝壁,这山谷行进之路也越来越窄。过了这山谷才是一马平川之地,前方就见西威军的主营,密密麻麻布满了这平原。
温雷介绍,过了大营再在这平原上行进十几里便可到对面起州。子颜惊异地是,这后面险谷既然易守难攻,可对方要是绕过这大山,西威军自己这边后撤不是也要花时间吗?
“神守您见这渠境山附近也都是遍布小的山包,您是不知这山包奇怪,看似是山,下面却是空的,要是在那边行军,多是可能陷入山下面的坑道。只有秋将军是这边当地人,熟知这里地形,早就布防好了,对面戍擎军队试着进攻多次,都陷了进去。如今就剩下这渠境山的鬼王谷一条通道呢。”说着也十分得意。
靠近大营时,温雷叫快马先去营中禀报,叫军中将领出来迎接神守。可到了子颜下马时,列队的一众将领中,就是荀涛今日不在营中。细问才知,昨日荀涛赶到最北的骑兵营中,说是天太冷了储藏草料出了些事儿,他不放心自己过去了。
子颜看看温雷,当时没有说话。温雷知子颜意思,悄悄道,那边太远了,而且过去就是范启国,神守您可去不了那处。
子颜跟着温雷和军中这些将领巡查了下面几个营。可这边不像他曾去的西威军在泾阳的军营,这边驻守的都是役兵。子颜见之,明显就看出这些当地人信的是武神和虔教。这些军士看到神守到来自然是不会像在泾阳那样显出士气大振,反而看热闹地多一些,这些粗人早听说玄武神守样貌尤其出众,子颜走过他们时,说着就没有好话。温雷这为首几人走在子颜身后,脸色也越来越黑,唯恐自己营里这些人得罪神守。
温雷偷偷暗示子颜,要不以显露下神法来服众,子颜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吓唬他们。”说完瞧瞧一边那些军士,可也没见他们低下头来。